马岩松:空中之境|人生的意义
点击量: 发布时间:2024-10-28 08:44:50

  对马岩松来说,在无数不可能的构想与终成现实的建筑奇观背后,是不竭的好奇,是与大众共情,是建筑行业历史洪流中那些“不服”的英雄主义所裹挟的勇气。如何成就行业与自我的永动,以下是他的讲述。

  阿那亚戏剧节“候鸟300”项目的沙城是在沙滩上做一个“为了消失而存在”的临时性尝试,我觉得这个概念特别好。去年,我用了很多图腾式的圆形组成围合部落,中间有一条中轴线面向大海,有一种讨论时间的感觉。今年的候鸟沙城其实和去年有关联,但是不像去年有一种传承精神,而是把去年的空间重新做了排布,更松散,像更有活力的村庄。

  去年那个作品的空间感和仪式感很强,今年我想让人成为主体。在这个基础上进行空间组织和排布,这些技术方面对我来说没有什么难度。就是有一个挑战,这个为了消失而存在的300小时的城市,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觉得这件事要讲清楚。

  我们人类生活的城市都有很大的时间跨度,古罗马有上千年历史,北京也有600多年历史,一座城市从无到有、从繁荣到衰败,都是有生命周期的。在候鸟沙城里,时间被压缩在300小时里,而构建这个城市的材料不会自动变成“废墟”,从环境的可持续发展出发,选择有机的、可回收的材料是个难题。最好的设想是全部用沙子,但需要用一种胶质的化学调和物把沙子凝固成混凝土的质地,这样的话沙子会变成石头一样的东西,很难恢复原貌。今年我们用了一些可回收的金属结构,还有一些软质、编织的有机材料,未来材料依旧是“候鸟300”这个项目的关键所在。

  一直以来,我的作品致力于从形态空间上能够和自然环境达成友好关系,处理材料问题对我来说是常规操作也是挑战。沙城这个作品是一个新的课题,或许明年我们会考虑用一些木头之类的简单好用的材料做一个拉锁的结构。

  之前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作品,这本身就很特别。我做的建筑都是相对永久的,集中进行个人表达的,沙城很不一样,它要包含很多人的表达。它要为300个艺术家提供一个舞台,日常很多事情都在这里发生,它像一个背景,更开放一些,同时它又不是一个力求完美的作品。

  所以去年一开始我有点不适应,总觉得这件事有点“失控”。时间上的变数,不同艺术家的作品要怎么安排,怎么表达,什么样的空间好,包括材料,所有事情都是动态的,不是我个人拥有强大意志就能使之完美的。

  无论是艺术作品还是建筑作品,失控往往代表着最终对作品不满意。但在“候鸟300”我发现“失控”是非常重要的,它不能有完美的状态,它要有各种缝隙让其他人去发挥,最后的结果会远远超过你的想象。

  去年我希望沙城跟大海是连接的,于是做了一个面对大海的中轴线,一片面对大海的水面,然后向京在这个空间里放了两个背对大桥、面向大海的人形雕塑,很让人感动。还有今年姜杰的《飘风》,在很多特别高的杆上缀满飘纱,这很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沙城是矮墙分隔的平面空间,他的作品等于是脱离平面成为一个空中作品。

  还有中心广场的交响乐团演出,一群人很开心地跟着音乐跳舞,后来他们把我也拉进去一起转圈一起跳,感觉很自由。其实人的行为和所处环境有很大的关联,你在商场里就很难去拉着一个陌生人的手一起跳舞。

  候鸟沙城的灵感来源于现实的无聊,阿那亚戏剧节那么吸引人,候鸟300也是,是因为大家都是从现实中逃离出来的。那些了不起的、伟大的、限制你思想和行为的东西都是你所熟悉的,当满世界都是强大的标准化和规则化的时候,稍微有一些超现实的地方,人马上就能感受到自由。我觉得无论是阿那亚戏剧节或者“候鸟300”的发起人,他们其实都有一种超现实情怀。

  马寅说他在没来之前,担心沙城和其中的年轻艺术家会因为大家的关注而产生一种表演性。因为它整体是个独立的地方,大家在里面生活、创作,超现实的环境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保护,保护他们区别于现实的城市,甚至区别于阿那亚的其他社区。同时,也有媒体和观众在这里互动。

  我说,300小时之后,每个人都要面对这个问题:回到社会里如何找到自己心中的沙城。而我的满足感在于创造了一个自由、粗糙的超现实世界,它不是现实空间的复刻。做房子有很多技术法规、预算类的限制,艺术(项目)相对更看重艺术家的个人表达,沙城拥有艺术实践的自由度,但又和单纯的个人表达不同,它的成就感来自你可以让其他人表达出很多东西。我为大家提供了一个松散的空间,他们在其中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东西,它就是成功的。

  对我来说稍微有点挑战的部分是,如何在松散的空间里拥有一种精神性。比如,景山、北海、什刹海、鼓楼、天坛地坛月坛,包括北京的四合院,它是有一种精神空间存在的。要“构建一个既有杂乱无章的社会生态,又有与之融合的精神空间,再加上让人获得自由的感觉”的城市,是有点难的。

  我们看艺术传统里有一种叙事性,当代艺术则不同,它更重视观众的参与感。传统建筑要表达的力量感和超越你存在的权威感是很明确的,比如,中轴线上的这些建筑,你面对它只能崇拜、接受。但是现在的城市建筑需要创造一个新的、异质化的时空,而不是受困于已经存在的东西无法展开新的想象。

  城市的真正魅力来自一种自下而上的共建。像北京以前的胡同四合院,它真正的魅力在于人在那个环境里基本上是没经过严格规划的,由此形成的人和社会生态、文化等就有意思。如果现在把北京按照别墅四合院的方式统一建造胡同,味道就变了。

  我早期的作品好像更看重一种自己的不同。我的个性,我的不同,我的刺儿,我的价值……我想通过作品证明所有这些与环境形成的反差。现在想来,这些我想证明的所谓自我,实际上是很多人都需要表达和证明的。我所争取的那些其实是每个人都想争取的。后来我的作品里大项目多了,有不少城市中大的公共空间文化项目,我就希望借由这些作品让更多人拥有思考和发声的空间,让他们获得自我证明的勇气。

  这些年我有一个变化,不太关心自我表达了,而是希望让更多人通过建筑得到一种自由,我们相信建筑能做出这些改变。这几年我们做了两个类似的项目:一个是浙江衢州体育公园,你在外观上看就是绿色的大地景观,建筑在其中消失了;一个是嘉兴火车站,我们叫它森林中的火车站,其实是把车站的主要功能放在地下,地面做成一个城市公园。

  我觉得人更看重日常中的生活感,如果可以让建筑的标志性或者压力感消失,让人能够参与到超现实的绿色环境里就挺好的。

  正在建设中的腾讯云,它是一个横向的建筑,没有过往园区建楼那种高大的形象。它是水平且架空的,整个建筑离地8米高,底下一整层完全是一个城市空间,深圳很热,建筑架空后下面阴凉通风。这样做等于是盖了建筑但是没有完全地占据空间,是把空间还给了城市的这样一种倾向。

  我相信建筑是一个社会理想的载体,每个人所关心的社会问题都可以在空间上得到一种解答。

  其实我的作品都有一种理想主义,这和我本身的个性有关,身边人对我最多的评价是“不切实际”。但我是一个离大众生活很近的人,有一种和大家共情的悲悯;同时我有好奇心,很多别人觉得不可能的事,我想看到它发生,我在悲观的现实里总是保持乐观,总觉得自己能解决一些问题,带来一些改变。当你在好奇一个新的可能性的时候,会相信这件事能行,即使有时候不行也不会太沮丧。

  此外,我还有某种批判性,这种批判性可能是建筑设计师自带的,很多时候满眼都是现实问题。其实我们刚刚聊到的关于城市和建筑的问题,一些“看不惯”的地方就源于我自身的批判性,加上悲悯的共情,然后就会想要去做出改变。

  所以有时候创作并不是灵感问题,而是“这个问题”大到你无法忽视,批判性可以带来一种强大的力量。对我来说,很多东西不是做得“更好或者更美”,而是在一个普通的城市里建造一个与众不同的建筑,希望大家可以由此得到一种面向未知的勇气,比如,做火车站这件事儿,很多火车站都是大高架前面一个大广场,人进去之后变得非常渺小,拿着行李不知道怎么进站,然后各种安检,整个建筑让人产生一种臣服感。但即便很多人有所感知也挺无奈的,因为不知道该如何改变。

  当我真的得到一个机会做火车站,我的目标就变得非常明确了。其实不需要过多的灵感,我要达成的“目标”强大到如果我不这么做,脆不做的程度。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容易,很多人都没有精神世界的自由,大家都需要一个更人性化的环境。

  在我上学的时候,那些建筑行业最受崇拜的大师,包括艺术界的大师,他们身上的英雄主义是我们最终选择从事建筑行业的一个原因。什么是英雄主义?就是不服。不屈从于商业和政治环境,他们认为建筑可以改变世界,带给大多数人福祉和启发,这也是这个行业的终极意义所在。

  像我的老师扎哈·哈迪德,彼得·艾森曼,他们手里的笔就是他们的“武器”。建筑师能画出新的理想城市和建筑,很多时候他们也建不成,但他们无所谓,这样的理想派确实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偶像。

  建筑有很强的综合性,它代表了人类在建造城市的时候是有想象力和精神追求的,是热爱自然的,人也在建造城市的过程里表现了自己的存在。有很多人觉得建筑不是艺术,他们认为如果建筑成为艺术是一个不必要的浪费,他们觉得这不过是设计师的自我表达,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不如多建几所学校。

  我很喜欢的西班牙的建筑师高迪,或许到了今天也有很多人会觉得他的东西怪、很自我,不理解,但是把他放在历史中看,就会明白他是全人类的宝贵财富,他证明了人类历史不是浑浑噩噩发展而来的。

  我是个不喜欢重复的人。其实建筑或说艺术里的世界很大,还有一些设计和泛文化相关的我也很有兴趣,我觉得它们都是相关的,每一次都是新的旅程。有一些建筑师是通过不断重复自我后形成鲜明的风格,然后一直延续这种风格,我挺受不了这样的,我会一直变化。现在我也说不清自己未来会变成什么样,这个东西急不来,或许80岁的时候我又“恨”这个世界了。但现在我挺爱它,哪怕平时一些让我觉得烦的事情其实也挺可爱的。

  我之前听过一个笑话,说当人们需要帮助的时候会去找医生和律师,但自我膨胀的时候会去找建筑师。很多时候建筑师会忘记自己其实和医生、律师一样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人,而不是帮助他人实现想法的工具人。

  我的日常生活与工作是融为一体的。估计80%的建筑师都是如此,所有的时间都是与工作有关的。或许商业公司的建筑师还有一个可以调节生活和工作的开关,我们这类作者型的就像掉进一个无底洞。

  在和别人对话的时候形成某种思想,阅读不是消遣而是潜移默化地形成某种世界观,哪怕你吃饭、洗澡,其实也在想与工作有关的事。每次旅行对我来说都是出差,小孩放寒暑假没有专门的旅游安排,旅程最后就变成看看当地可以借鉴的建筑风格,也是挺好的感受。

  我不知道什么是放松的状态,我的日常是“放松”着工作。但是我有激动的时候,比如,实现一些巨大突破,或者按照最理想状态完成了重要的项目。卢卡斯叙事艺术博物馆这样的机会对我来说是值得激动两天的事,一个中国的年轻设计师能够赢得并建成它,这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太过传奇了。在为此激动的两天时间里,我进行了一些人生思考,思考历史上那些让我能够心生悸动的其他人(建筑师)和他们在历史中发生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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