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名多种族黑人女性,染了金色的卷发,发尾长度接近下巴。美国时间早晨8点,她正坐在自己的客厅里,背后是一扇棕色木门,身下是一张橙色沙发。”
在开始视频采访前,尽管我们隔着屏幕可以清楚地看见彼此,英国舞蹈家、编舞家爱丽丝·谢帕德(Alice Sheppard)还是选择先用一段自我描述来开启对话。这是一种常被人忽略的交流方式——尽力去描述画面图像的内容,实现信息传递的通达性。它通常被用于辅助视觉障碍群体,帮助他们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也能够和其他人一样知晓全部的信息。
在爱丽丝·谢帕德作为主创之一的残障人士舞团 Kinetic Light 的日常实践中,除了配合为观众带来由残障艺术家编排、设计、演出的舞蹈作品之外,这样针对图片和视频画面的文字描述会出现在每一条他们发布的社交平台信息中。
一名多种族黑人女性的轮椅翘起,躺倒在地,一位白人短发女性被吊起在空中,二人准备相拥。
因此,当舞台上亮起蓝绿相接、如极光般璀璨的夜空背景,爱丽丝·谢帕德和舞蹈家劳雷尔·劳森(Laurel Lawson)坐在轮椅上彼此相对,从斑驳分布着浅紫色的条纹光和阴影的坡道下滑, 二人发丝自由地随风飞舞时,台下的每一位观众都得以感受到这份美,没有滞阻。
在爱丽丝·谢帕德的创作里,残障并不是一种缺陷,而是一种强大而多元交织的创造力,是艺术表达中不可或缺的元素。
对于轮椅使用者而言,“坡道”具有许多特别的意味。“我享受下坡时的乐趣,也享受努力上坡时的状态。”爱丽丝描绘着从坡道自上而下前行时,微风拂过脸庞的愉悦体验,以及那些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瞬间。在日常生活中,“坡道”是最普遍的无障碍设施,却并不常被“看见”。它被当作一种为方便残障人士出行而不得不存在的配件,毫无美观可言。“但坡道为什么不能是建筑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核心?”
一名多种族黑人卷发女性,一名白人短发女性与一名白人长发男性从左至右坐在轮椅上。
“为什么不做一个令人惊叹的坡道呢?这成了我想做的很多事情的一部分。”2015年,受罗丹雕塑的启发,一个新的舞蹈创意在已经学舞十年的爱丽丝 脑海中萌生。“我希望坡道出现在舞台上,而不只是一个被放在建筑侧面或后面的配件。”她与舞台设计师迈克尔·马格(Michael Maag)分享了这个想法。几周的邮件往来让这个创意日益壮大,逐渐发展成无法仅由两个人完成的规模。爱丽丝向劳雷尔·劳森发出了邀请,Kinetic Light舞团也逐渐成型。
团队花了很多时间,希望构建一个可以创造能量流动的感官世界。经过两年的构思筹备,这个想法在多位艺术家的努力下,最终组成了Kinetic Light舞团的第一个作品《下降》(Descent)。
《下降》演出现场,一名多种族黑人卷发女性与一名白人短发女性都坐在轮椅上,两人手臂交织。
爱丽丝依然记得第一次表演《下降》的那天。尽管之前已经有许多舞台演出经验,她还是感到了害怕。演出是否会成功?观众们是否都会到场?他们会喜欢这个作品吗?但随着灯光亮起,表演者已经无法回头,她深吸一口气,拥抱了身边的同伴。
演出正式开始。故事围绕着神话人物维纳斯和安德洛墨达之间的爱情故事展开。舞台上的“坡道”如约而至,是爱丽丝和奥林学院的12名学生一起设计的。如她所说,这座“坡道”终于成为了舞台上的核心,它有着罗丹雕塑般流畅的线条,被光影布满,带着舞者们的轮椅以及他们热烈的情绪伸向半空。
上:《下降》演出现场,一名多种族黑人卷发女性正摇动轮椅爬坡,一名白人短发女性在坡道上将轮椅旋转方向,往下俯冲迎接她。
下:《下降》演出现场,一名多种族黑人卷发女性与一名白人短发女性都坐在轮椅上,两人手臂交织。
《下降》在纽约进行演出时,台下有许多残障观众,不少人甚至从很远的地方专程赶来。表演时,艺术家看不到观众的神情,但表演结束后,当掌声响起,爱丽丝知道他们做到了,“感觉像是回到了家”。
在《连线》(Wired)的舞台上,爱丽丝和劳雷尔被铁丝线牵引,在舞台空间中上下移动、旋转,但他们无法靠近彼此,总被牵引力分离。直到劳雷尔躺在舞台地板上,他们的手相牵在一起,肢体才终于有了更亲近的距离。
上:《连线》演出现场,一名多种族黑人卷发女性与一名白人短发女性坐在轮椅上,被悬挂至空中,两人伸出一只手想要拉住彼此。
下:《连线》演出现场,一名多种族黑人卷发女性与一名白人短发女性坐在轮椅上,被倒挂在空中,两人的双臂相互拉住彼此。
这是在Kinetic Light舞团2023年的作品,灵感来自墨温·爱德华斯(Melvin Edwards)的铁丝网雕塑,也是关于“铁丝网”在社会与政治中作为遏制材料的一种象征。当人类刚开始建立聚落时,铁丝网是保证群体安全的存在,但如今,原先的保护工具可能直接导致了更多的伤害和暴力。“它被用作定义‘谁在内,谁在外’的工具。”人类彼此共生又互相毁灭。
在《连线》中,三名舞者在舞台上面对面。杰隆·赫尔曼(Jerron Herman)是一位拥有金色头发的黑人男性,他大胆地面向他的舞伴。他的紧身裤和皮革上衣闪闪发光。他的拳头高举过头顶,银色的铁丝网从头到脚倾泻而下。爱丽丝·谢帕德(Alice Sheppard)和劳雷尔·劳森(Laurel Lawson)重叠在一起,向杰隆倾身而去,表情专注。爱丽丝是一位多种族的黑人女性,皮肤颜色如咖啡般,头发短而卷曲,在空中悬浮。劳雷尔是一位白人,头发修剪整齐,她支撑着爱丽丝的轮椅,以单轮平衡。
隔离时期,爱丽丝常常思考人类和环境的关系。她将自己和轮椅悬挂在树枝上,在空中伸展着自己的双臂,摆出不同的姿势。她在轮椅上旋转着身体,而树枝沉默、安静。她也在海滩上、街头、地铁里拍摄过舞蹈影片。在爱丽丝看来,任何表演都是一种关系。它通过创造一种体验,带观众一起经历这个过程,和他们建立起直接的关系。
上:一名多种族黑人卷发女性坐在一个轮椅上,轮椅被放置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女性做出一系列手臂舞蹈动作。
下:一名黑人短发男性在一个空间狭窄的连廊里,肢体做出一系列与空间互动的动作。
因此,每设计一个作品时,他们都希望构建一个包含舞台、灯光、投影、声效和音乐设计在内的多维度世界,以触达多感官的体验。在团队正筹划的全新无障碍主题作品《疆域》(Territory)中,爱丽丝加入了更多的尝试,除了多轨音频描述、触觉反馈等无障碍举措,这次还有VR技术。
上:在一个绿色的摄制棚里,一名多种族黑人卷发女性与一名白人短发女性坐在轮椅上,被悬挂至空中,各自从对方方向抓握着一根线,一名黑人男性伫立在两人下方,身上和手中缠绕着一捆线。
下:在一个绿色的摄制棚里面,一名多种族黑人卷发女性与一名白人短发女性坐在轮椅上,被悬挂至空中,各自从对方方向抓握着一根线。
和舞蹈练习一样,前期的准备工作是漫长的积石成山之旅。例如普通的轮椅无法承受起重设备和起重吊具的力度,因此他们需要为表演专门定制轮椅;学习如何使用 VR 技术提供无障碍的体验同样需要深入了解各种复杂的基础知识和信息,如今这样的工作已经进行了两年半。在爱丽丝看来,技术世界本身就是一种艺术表达和艺术探索的形式。“但一旦所有准备工作完成后,飞翔的感觉是惊艳的。”
在决定成为一名舞蹈家之前, 爱丽丝在美国宾州州立大学担任比较文学的教授。她出生于一个音乐之家,曾经梦想能够在管弦乐团工作,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爱上跳舞。
2004年,爱丽丝作为观众第一次看到了残障舞蹈家 霍默·阿维拉(Homer Avila) 的作品《独自》(Solo)。在空无一物的舞台上,鼓点逐渐加快,霍默仅靠左脚支撑,开始自己的独舞。“它是如此激烈、充满激情。”表演结束之后,爱丽丝主动联系了霍默,在他的鼓励下开始了自己的舞蹈尝试。
一名多种族黑人卷发女性侧身坐在轮椅上跳舞,身体向地面俯冲,她的双臂伸向身后,手里拄着拐杖。这是一张在一间空荡荡的工作室拍摄的黑白照片。
爱丽丝常被问到为什么跳舞。人们会将舞蹈类比运动康复训练,认为他们的选择一定是和残障有关。但对于爱丽丝来说,只是因为舞蹈带给她的特别感受,因为舞蹈让她快乐,以及,她可以。“人们不理解残障人士如何跳舞。但你可以跳舞,你的动作本身就很美。”
上:《连线》演出现场,一名多种族黑人卷发女性与一名白人短发女性坐在轮椅上,被悬挂至空中,两人分别伸出一只拉住半跪在地面的一名短发黑人女性。
下:《连线》演出现场,一名多种族黑人卷发女性与一名白人短发女性坐在轮椅上,被倒挂在空中,卷发女性一只手抓住固定短发女性轮椅的线状装置。
任何一名舞者在正式登上舞台前,都需要经过漫长的训练过程。她也时常听到非残障人士在观看表演时,用诸如“这个动作很难,因为我做不到”的话语评断他们的表演。“这样的评论本身就值得质疑。”人们习惯基于对自己身体和动作的理解,将其作为评判标准,因而得出什么动作是简单的、什么是困难的结论,而忽略了残障舞者是经过多年训练才能完成那些舞蹈动作的事实。
《连线》演出现场,一名多种族黑人卷发女性坐在轮椅上,被悬挂在空中,她双手交叉高举过头。
采访前,爱丽丝给我们发了一份说明,上面特意提到了对于轮椅的描述。在他们所创作的由残障艺术家带来的舞蹈作品里,艺术家可能坐在轮椅上跳舞,可能离开轮椅跳舞,可能使用拐杖也可能不。“正如手臂和腿是舞者身体的一部分,轮椅和拐杖也是使用它们的残障艺术家的身体的一部分。”残障并不意味着不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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