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添的诸多头衔与殊荣中,容易被人忽略的是他摄影师的身份及在摄影领域的创作。他是摄影科班出身,毕业于香港理工大学实用摄影高级摄影专业,从摄影中习得的美学观念,或隐或显于之后的电影与舞美创作、服装设计。
在叶锦添看来,摄影并不是一种创作,而是一种洞见、一种神圣的窥探,任由“看见的”发生镜头中,并同时呈现外在与内在的景域。他沉迷于对时间维度的探索,试图从现实中不断抽取出局部,以触达抽象的时间意义。
《凝望:我的摄影与人生》是叶锦添首部自传性摄影随笔集,书中精选了其自1980年代以来各时期风格各异的代表作品109幅。在叶锦添敏锐与精妙的镜头布局中,周润发、张国荣、梅艳芳、张曼玉、王祖贤、周迅、李冰冰、桂纶镁、林嘉欣等呈现出少为大众知晓的情绪状态;与此同时,还以简洁亲切的文字呈现与他们动人的生命交集。而在致敬摄影大师黛安·阿勃丝(Diane Arbus)的初衷驱使下,叶锦添将更多的记录对象,移至现实主义的表达,不论是孟加拉少年充满神性的对视,还是藏族女孩极具生命力的凝望,抑或是纽约地铁、巴黎街头、香港老城区的喧嚣闪影,都在尝试透视出现实概念下的真实。
“摄影师是在进行中开创时间,而不是记录即时逝去的所有。”在这场由叶锦添创造的现实与真相之间的时间旅行中,我们每个人都将获得一种深刻的看见。
我进入摄影的世界,是一个很自然的状态。我哥哥是一名摄影师, 很早就自立门户,创立了自己的摄影工作室。在家里,我是最小的,一直跟着他尝试的步伐,因为他解决了一个长久的问题,就是义无反顾地主动找寻自己的路。
校园时代的我,一直困在自我的空间,不被人认可的感觉折磨着我,总是与这个我渴望亲近的世界产生距离。我想急速地打破它,摄影成为我可以在现实生活中站在旁边观察的一张门票,可以偷偷窥视我所感兴趣的人们是怎么在那个地方生活与发光的。我渐渐开始产生对摄影的兴趣, 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等候着某种情绪的酝酿与触发。
我收集着可能收藏的一切,情绪偷偷隐藏其中。我很乐意于此,因为我不敢面对一切有可能的不顺畅, 不能忍受自己遭到拒绝,而摄影可以使原本毫无关系的事物建立起联系。一个单方面的世界在我心中产生,我可以通过这张门票遨游天际,不会受到其他世界价值的干扰;可以在一个弱小的自我之中找到真理。
哥哥送给我的一台照相机,开始成为我自豪的一种象征。我于绘画的探索以外,开始了另一场漫长的征战,从此,摄影与绘画成为自己通往创造的两扇闸门。然而,那一台富有纪念价值的照相机很快被弄丢了,我的莽撞使我不能成为像哥哥一样细腻、成功的人,我总是不能集中精神去思考与准备,很多想法都是突然而来且无法长久维持在一个定点上。我总是不断追寻着不同的东西,但那个时候我根本不太清楚什么是自我的艺术,痛恨自己没有清晰的思路,处在一种十分惭愧的自我困惑中。没有踏上真正的艺术之路,在俗气与商业的观念中挣扎。
我的早期摄影,都是围绕着我的经验而成长的,我喜欢看到与自己在现实世界中所见的不一样的世界,能在照相机这种冰冷的机器前面探究,觉得不可思议。那时候,我心中总是有一些预先储存的形象,好像要制造一种经典的视觉,每一张摄影作品都希望可以突破严谨的构图要求, 找寻奇异的角度,却仍然保持严格的平衡。那一瞬间,浑然天成,但又不拘小节。
这张照片也是早期作品,在电影《胭脂扣》 的片场,还是通过镜子来设计整个构图,很大胆也很稳,将拍摄人物当时的状态定格了下来。照片最左侧是梅艳芳,她正与张国荣对视;张国荣背对着镜头,他的侧脸映射在画面中央的镜子里;右侧坐着的老太太负责化妆。整个画面充满了戏剧感,能看到戏里戏外张国荣的状态,这可能是很多人喜欢这张照片的原因。
作品可以既充满生活的细节又生机盎然,好像包含着某种时间的秘密。当时,我同时拥有两个机会,一个是进入刚开设的香港理工学院高级摄影专业,学院的教师有非常多外来的与真正的摄影从业者,这个机会很难得,但是我仍然不务正业地参与了当年电影《英雄本色》的拍摄。
记得那时候每一位同学都富有创造的精神,我们的毕业展览充满了张力:有的同学发明了一台11 寸×14 寸的大型底片摄影机,拍摄作品的品质有一种独特的肌理与质感;有的同学使用了最新的徕卡,拍摄出非常细腻、层次饱满的抽象摄影作品;还有的同学开始尝试立体摄影,透过特别的眼镜,看到两张照片的新效果,并且用摄影纪实叙事的方式来呈现连续摄影的系列作品。而我则制作了一件大型的装置雕塑作品,是围绕主题展开的摄影组合,用立体与平面相结合的方式,做了一个厚度约10 厘米的大画框,照片被以拼贴的模式嵌入一个立体的空间,好像一件集合的艺术作品,成为整个展览的焦点。
自己经常与同学一起参加公开的大赛,不管是摄影还是绘画,都十分热闹,有不少可以被推荐到国外大型展览的机会。在当时的摄影世界之中,有一个同学跟我非常有默契,他的独特之处在于,每年才拍一两张照片,拍摄得十分缓慢,但是他每天拿着相机。后来我在纽约拍电影的时候,再次碰到他,他在美国一位著名摄影师门下工作, 他能只用一盏灯,透过各种折射反光光源,制造出非常复杂的光谱体系,并都以8 寸×10 寸的底片完成。在他的影楼里,我觉得我必须回到属于我的地方,成为最好的摄影师。另外一个机会来自资深电影人卢玉莹,我接手了她当时还在执行的人物拍摄与写作,开始了我奔走于片场之间的隐形生活。那段时期,拍摄了周润发、张国荣、张曼玉、梅艳芳等演员的早期形象,开启了我不一样的摄影风格,慢慢形成了自己早期摄影的脉络。
从自己入行到现在,这么多年来, 我一直习惯将自己“隐身”于片场,不怎么跟人交流,只顾着拿着照相机不停地拍,像个“隐形人”一样,游荡在片场的各个角落,找寻入镜对象。他们也很喜欢这样被我拍。周润发的这张片场照,是在正式拍电影之前的打板,他已经进入了拍摄状态。周润发那时刚拍完 《英雄本色》,开始走红,但他没有任何架子,私下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张国荣在两部电影里的角色最让人惊艳,一部是《胭脂扣》,一部是《霸王别姬》。《霸王别姬》拍摄期间,我帮忙拍一些照片。有一段时间,张国荣、编剧芦苇,我们几个人一起去看梅兰芳纪念馆,每天在一起吃饭、聊天,我有机会拍很多这类照片。在合作《胭脂扣》时,我跟他在一起工作了很长时间,和他已经熟了起来, 所以他在面对我的镜头时,很自然。这张片场照里,化妆师正在为他按京剧脸谱来打底、上妆,而他,已经慢慢入戏。
电影《人在纽约》是关锦鹏拍的,拍完这部影片后,张曼玉开始摆脱“花瓶”的标签, 真正成为一名实力派演员。当时在片场,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她的气质迷住了。戏外的她像个邻家女孩一样,随性亲和,但又一直处在自己的状态中,我行我素。这张照片呈现出了两个她,是当年在暗房先用拼接的方式洗出来,之后再进行翻拍的。她依偎着她,既有一种空间上的情感沟通,也有时间流转的流动之魅。
关锦鹏导演拍摄电影《胭脂扣》时,我最初在剧组拍剧照,后来做了服装设计,那时刚入行。我一直对镜子很感兴趣,经常用镜子来观看这个世界。整张照片呈现出很古典的味道,以镜子为媒介,将梅艳芳在现场渐渐入戏的一种动态的状态表达出来。在《胭脂扣》片场拍摄的一系列作品的风格,受到摄影大师约瑟夫·寇德卡(Josef Koudelka)很大的影响。寇德卡很强调构图的严谨性,画面整体的布局,都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并非即兴式的,见证并定格了当下的那个世界。
经过了第一轮的探索,自己在香港仍然没有找到非常好的发展出路。那个时候,我对全世界充满好奇,于是自创了一套学习的方法,在充实自我的同时,不断观看各个国家的电影,听国际音乐,试图为自己打出一片天而做好准备。沐鸣因此,我停不下来。年轻时痛苦挣扎,也不可能得到太多人的支持,好像陷入一个早已有结论的困局之中,僵死在平凡里。文化和艺术需要真正的艺术家去找寻它们的价值。国外的多元氛围与创造的深度贯穿着我的青年生活,因此,我决定拿起相机,去拍摄这个神秘的世界,去贯通我的精神思想,把一切归纳到我的影像世界里,让它成为我世界的一部分。
当自己处在苦于无法达成心愿的窘境之时,在一天早晨,看到了妈妈放在桌子上的2万多块现金,虽然无法让我畅游欧洲各国,却可以在最低限度,实现我的愿望,拉近了与那个文化丰厚的欧洲的神秘距离,我可以初次面对面地到达这一文化的核心,用身体与精神去见证它的存在。
那时候,我在欧洲拍摄了无数照片,它们像倒影一样呈现我梦中的真实。白天参观各种珍奇的博物馆,晚上睡在火车站的过道,经历了从英语不太好而很少交流到开始可以主动跟陌生的路人交谈并成为朋友。这趟欧洲的生活经历与我的内在旅程,使自己可以更加专注眼前的事物,在陌生的世界,看到更真实的自我影像——一个孤独游离的灵魂,寻找一个永不存在的故地。即便走遍千山万水,现实的景象都差不多,只是一场真实的梦幻。但在摄影的世界里,自己看到了这辈子都不曾离开的邂逅,如今看来,这些影像已经超越时间,不断循环地谱写着我未来时间的内容。好像我只站在原地不动,就能飞越世界的不同维度;时间的隔离空间,也被一一打开,在重复着循环的曼陀罗。
这是我的早期作品,是第一次去欧洲游学时拍的。这是一家药店里的一个模特,药店和模特相关联,自己觉得挺怪的,就透过橱窗拍了下来。橱窗将画面变成多维成像,窗里窗外,横向纵向,呈现出多层并置。
摄影时常能给人以力量,一种震撼内心的力量,这张藏族女孩的照片,就传达出了这种永恒的能量,而且它和观者的交流是无穷无尽的。
这尊青铜女性雕像在西班牙的一个海边,有点超现实的感觉,身体各部位的比例有些夸张,特别是手部。自己抓拍得有些巧合,那个男人正好捂着脸,而女性雕像从视觉上看,正朝他招手打招呼。一幕有些伤感的画面正在呈现:男人可能年轻时曾和她在一起,现在老了,年华不再,无法再淡然面对她。
这是在澎湖的一处荒野,一只黑白花纹的狗,定神望着一张中间破了洞的废弃沙发。整个场景充满着荒诞感,同时有一种阴郁的情绪。这张沙发可能是小狗主人曾使用过的,所以它才会如此专注地看着沙发,或许它真的看到曾经的主人正坐在沙发上,他和它抛开凡间俗事,静静地对看,亦真亦幻。这片荒野旁有个大坑,里面全是废弃的家具,特别像灾难现场。
到了今天,我仍认为摄影不是单一的存在,不会把它孤立起来欣赏。对我来讲,我把它放置在一个人类变动的大范围与自我审视的历史脉络中。不管是对于个人,还是不同种族背景的群体,摄影的确把人类真实存在的影像重新抽离出了人间。之前人像绘画的精神,成为一种可以被观看且没有时间限制的遗传物。因此,我们有机会客观地审视自己,不受时间的限制,比较不同时间的自我的细微区别。我们开始对自我不存在的证据产生了兴趣,开始想象不同于真实自我的个体, 创造一个更完美的想象, 并通过摄影不断走向虚拟的过渡,促进虚拟世界的发展。
说到我最喜欢的摄影师,可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黛安·阿勃丝(Diane Arbus),她的出现,充实了整个摄影史。在她的摄影中,人物与镜头产生了新的距离,戳中了某种神经,打破了我们一直认为万无一失的安全世界。
关于此,最深刻的印象来自我之前的经历。在一个午后,当时我还在念书,接到一件差事——在一所智障儿童幼稚园的墙壁上画出有趣的图画。我一个人完成了整条巷子的所有绘图,一整天工作下来,疲惫不堪。当慢慢走到幼稚园中庭的楼梯间时,才发觉自己忽然身处于一众小孩中间。我看着他们的脸,心中突然一冷:他们的模样全都偏离正常,产生了一种迷离的状态。我一时间回不过神来,一种异样感袭来。那种陌生的感觉,记忆犹新,并让我有身处孤独世界的无人感。
当我看到黛安·阿勃丝拍的照片时,感同身受,并震撼于她对异质人群的怜悯。在貌似反映日常世界的照片中,她离开了这个维度,拉出了有时候大到无法丈量的陌生距离。自以为是的人间,互相哄骗着一个神话,却没能找到真实对话的可能。像冰封的瞬间,一切有如被绑架,不能动弹。她用极度热情又孤绝的眼神看着世界,让我真正理解到摄影的线 年,我在今日美术馆举办了第一场个人艺术展, 展品包括我的某些重要摄影作品。其实,我一直在思考,拥有这么多年的摄影经验,自己是否能成为独立的艺术摄影家。我与策展人凯伦·史密斯(Karen Smith)共同选择了一些摄影作品,这些作品展示出既在现实里又在现实外的角度——寂静幻象,追求高于现实的存在世界,并试图深入内在的维度去了解时间,犹如在雕刻时光。
我一直十分沉迷于对时间维度的探索,深深感觉到时间是一种多维的存在与流动。围绕着我的想象与创造,时间维度不断产生出影像,在现实生活的记录中,也在某种创造间的转换中。我试图从生活里不断抽取某种局部,以达成抽象的时间意义。而时间是一个复杂的网络,有虚有实,分成内在时间与外在时间。内在时间无时间限制,外在时间即物理空间及由其所产生的理性空间,如物理科学。摄影不只是记录了物理科学的部分,它其实是通过人类的心理时间完成的,因此才能包容那么多不同才能的摄影师,通过各种不同维度的探索,对影像产生无穷无尽的穿透力。探索时间的秘密,让摄影变成一条穿透时间的通道,它记录的不只是片刻的时间,也是时间的深度。
这匹骨瘦嶙峋的马,背对着我,自己无法拍到马头。它扭曲的躯体与周围幽静的风景,让人感到一丝诡异,或许在下一刻,它就会灵魂出窍。
这是一个冬天,我在飞机上俯拍哈萨克斯坦的一大片雪地。当时刚好是逆光,形成了很奇特的光影效果。放大看会发现很有意思,全都是雪在融化,很像是经过了长期曝光。
在去日本镰仓一座寺庙的山路上,我看到地面铺着很多形状正在慢慢湮灭的小佛像,它们应该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京都也有很多类似的佛像,被保存得更好,将佛教的神性世界呈现得也更精致与鲜明,可以称之为“形出”;而镰仓的佛像则像融入了悠长岁月,形随时间而逐渐消散,是一种“形灭”。
在我个人的经验里,自己永远追寻着某种可能性,即在一个多维平衡的时间里,每分每秒都可以改变航道,并进入不同的领域探索。摄影可以让我实现“搜尽奇峰打草稿”的目的——毫无限制地在我的时间流里找寻影像。我最关心的是,一个人如何存在于他的世界里;他的心灵世界跟现实世界的反照,又是如何经年累月地谱写着人类历史,甚至追溯心灵的源头。这个循环往复的动力好像一直贯穿在我的创作生涯里,使我追求着一种深邃的时间状态。
从人的主体维度到非人的主体维度,一种无时间的存在,就有如用一个天使的眼睛去看整个世界,此时会出现原形的不断再生与交错,好像一棵曼陀罗的循环。那里的中轴不变,寂静可以让人感受到世界在流动与变化。摄影师按下快门的那一刻,就是时间消失之点。在观看一张新照片时,每个人都需要动用所有的记忆与经历,重新阅读所拥有的时间的遗缺,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领会眼前这个影像的意义。
当我在拍摄人像时,我发现所拍摄的不是眼前的人,而是在拍一些从我出生至今,每天碰到的不同的人脸。我们在观看一张人像作品时,所看到的恰恰不是照片中的这个人,而是我们动用了脑子里所有对人脸的记忆去辨认。眼前的这个人是谁?一切的辨认能力都要通过经验与记忆,因此,每当我们的目光集中在一个点上的时候,它所反映的就是世界的全部,无一遗漏。经过众多摄影师的尝试,摄影实现了对新的原型的研究,它被动记录的功能被演变成一种主动的创造力,去探索未知的世界。摄影师在进行中开创时间,而不是记录即时逝去的所有;而摄影则有如在一场现实与真相之间的时间旅行中,深深地体会着看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