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鸣2关于家族的记忆、城市空间的景观、建筑与人的故事等。《照相簿》里的这些摄影作品真实呈现了张永和眼中的世界,凸显城市的肌理与质感:
整个城市如一座建筑的巴黎、孤零零的住宅楼如同日常生活的纪念碑、在岩石上一锤一斧凿出来的建筑、空间感宛若宇宙的教堂……
同时,这些照片还捕捉了来来往往的建筑人和非建筑人的气质、目光、面部表情、身体姿态……
照相簿里面充满了记忆。差不多每家总会有一本。我家里那本厚厚的,蓝色的皮儿,里面几乎全是黑白的老照片,从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开始。翻看这本照相簿,会觉得它的内容是许多年慢慢积累起来的。其实,也是也不是。以前我父母有过老照相簿,还不止一本,里面的照片都是用四个银色或金色的有点儿花哨的小三角固定在一页页黑色的卡纸上。但经过了“文革”抄家,这些照相簿就不知去向了。现在这本是我爸爸在那之后收集了残存的照片翻拍后重新做的。也就是说,他重构了我们家的历史。当然这部历史既不完整也不连续,要看能找到的照片了。这本照相簿爸爸做了一式两份,因为我们有兄弟两人。他重做照相簿就是想让我们了解家里的故事,尽管是些片断。
其实,照相簿里也不只有记忆。通过这本新的老照相簿,我见到了从未见过面的亲戚,像我的爷爷、奶奶。我妈妈家是个大家族,她有九姊妹、两兄弟。四姨、小舅舅,都只在照相簿里见过,还有一个早逝的九姨,就从未露过面。照相簿里也不只是亲戚,当然少不了带我长大的“老阿姨”这位特殊的亲人,还有一些朋友,如刘爷爷、张大夫、曾哥哥,以及一些不认识的人,父母在世时没来得及问,留下了永久的悬念。父亲的照相簿把能找到的老照片都放进去了,所以永远是不变的,除了一减一增 :有一次一张照片被一家杂志社借走弄丢了,有一次哥哥找到一张我们俩的英文启蒙老师周妈妈、周伯伯的照片,便把它放了进去。1967 年夏,爸爸送我们到库司胡同周家学英文。我们当时不知道用功,但非常喜欢参加周妈妈组织的各种课外活动,例如打桥牌、做像章等。第二年的一天,突然听到他们两位自杀走了,两位亦师亦友的长辈就这样永远消失了……有了这张照片,终于又见到他们的容貌了。
爸爸喜欢照相,但显然更喜欢照相机。喜欢玩照相机胜过照相的,不止我爸爸一个。他很有几个同好。上面提到的刘爷爷、张大夫、曾哥哥都属于这个情况。他们见面永远是聊相机,他们照相好像只是为了测试相机的性能,总是在谈镜头“飒”还是“不飒”,“飒”描述相机拍出照片的清晰程度。爸爸爱用反转片拍牡丹花的特写,借以进行镜头分辨、记录色彩的研究,基本的评判标准好像就是越鲜艳越好。我参与过的他的摄影活动是在暗房里当帮手,另一项任务是跑腿。爸爸和张大夫还经常交流外国照相机杂志,张大夫一个电话过来说有新杂志,爸爸就会迫不及待地派我去取。那时我家住东城,张大夫家住宣武,来去坐公共汽车要花很多时间,我很不情愿地跑了一趟又一趟。我也会翻翻这些杂志,寄希望于看到好看的照片,但每次都是失望,常常里面连一张照片都没有,除了照相机还是照相机,性能、价格什么的。这些杂志如果是英文的,爸爸自己能读 ;如果是日文的,就需要妈妈的帮助。因为谈到照相机,日文基本是英文的音译,只要妈妈能念出来,尽管不知其含义,爸爸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爸爸也拍了许多房子和城市的幻灯片,他的职业是建筑师。
哥哥、外公、外婆和我。在外公外婆的四合院里。估计是爸爸拍于20世纪60年代初
由于爸爸对待摄影的态度,我有时会忘记他在美术上的造诣。其实他画得非常好。因为他的基因和熏陶,我从小就爱画画,爱看美术展览。但第一次拿起照相机是在念初中的时候,是在同学罗扬的感召下。他拉着我一起拍照,再到他家去冲洗。结果发现我们的父辈互相认识。罗扬的爸爸是从事古建筑研究的。可惜,那时候的照片一张也找不到了。再拍照,要到20世纪80年代初去美国留学以后了。我上了一门摄影课,老师介绍了许多摄影师的作品,还要求我们每人选其中一位的作品细看,然后去拍。我自己选的,也可能是老师建议的,是德国人奥古斯特·桑德尔(August Sander)。他的照片和当时中国照相馆里拍的差不多,被拍的对象规规矩矩地或站或坐在照相机前,我看不出艺术性在哪里,因此很好奇。
多年以后,我了解到桑德尔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曾参与拍摄证件照的工作,对当时社会上不同的人群形成了一个类型学式的认识,最终根据从业及其他身份和属性,系统地记录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国人的面貌与状态。从桑德尔的一些照片标题中可以感受到他覆盖面之广大及分类法之复杂 :小城市民、达达主义者、中产阶级工薪夫妇、鳏夫、兼职学生、吉普赛人、失业者、波希米亚人、被迫害者。是否可以说,通过如此特定的系统工程,桑德尔的摄影是既客观又主观地将被战争打得支离破碎的社会一帧一帧重新地搭建起来?也是在那门课上,我形成了一个偏见:凡是能称作摄影的照片一定是黑白的。
10年前,那会儿只有 8 岁的小侄女教我用手机照相时,我在屏幕上看到了一个黑白的影像,使我又有了摄影的欲望,要在每个人都不停地拍照的时代当个摄影爱好者。手机摄影极为日常。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从来没有为拍照特意去过什么地方、花过任何时间,而是随生活、随工作、随时随地。想来是我以前受的美术训练造就了我较强的题材意识,我举起手机时就会判断这是一张风景照或是一张肖像照,然后根据反差的需要把色彩调到黑白或单色,努力将手机端得与地面垂直,再一一推敲画面的构图、用光、质感后,终于按下快门。也就是说,我拍得很慢。每次拍人像时,怕人家没有准备,我都会先道声歉 :“对不起,我拍得很慢。”不知把快拍的设备用慢了能否算是一种特点?时间一长,也拍了不少这样的慢快照片,而且以人像居多,其中还有不少几近自然的笑脸。
翻开别人家的照相簿,迎面而来的是这家人在照片里释放出来的多重信息 :从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到家庭气氛,再到他们所处的地域、时代、社会环境。浏览这本一个人拍的照相簿,更不难注意到拍照人的种种生活状态:大多数时候他待在城;在北京拍的照最多,他可能就住在那里;同时他也满世界跑;拍了许多建筑师,他的工作很可能跟建筑有关,却又很少拍建筑;人像在餐桌上拍得多,说明他会友、见人总是发生在吃饭的时候……这就是我,我的世界。再细看,可能还会发现我的好恶(爱观察人,尽管也显露出些许独狼的迹象;喜欢艺术,又拒绝表现)以及其他一些可以进行心理分析的蛛丝马迹。
读者也会注意到,我想通过照片的排序由远而近地推移镜头。企图看清事物的本质?真相?可以确定的恐怕只是我的电影情结。对我来说,对一张照片最佳的评价,就是“像电影”。如果非要定义这部电影,我会说:它是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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