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动物摄影师、纪录片导演顾莹,曾在南极暴风雪中坚守18天,亲历了帝企鹅艰难的繁衍;也在-40°C的北极蹲守过半个多月,守候北极熊母子爬出雪洞的那一刻;在可可西里,她一待就是6年,她是全球唯一的可可西里申遗特邀摄影师,也是纪录片《国家公园奇迹》的总导演;在成为职业摄影师之前,她还是四次获得全国滑翔伞女子冠军的国家队运动员。
顾莹不符合任何一种世俗意义上对于年轻女性的定义,她用极致的热爱、身体力行地为野生动物发声,她也用最平淡的语调讲述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惊心动魄的冒险旅程。
2023年12月初,顾莹团队带着一个巨大的提案《国家公园奇迹》第一次来到广州国际纪录片节,他们的提案申请资金是2023年提案里最贵的,110万美元,几乎相当于别人的十倍。该项目针对49个国家公园候选区(含5个正式设立的国家公园)的拍摄正在进行中,涵盖28个省份,拍摄对象是5000多种野生脊椎动物和超过2.9万种高等植物。每季四五集,每集聚焦一个国家公园,每个国家公园用其代表性动物做主线故事。
在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时,顾莹感叹,自然类纪录片的确是个不赚钱的项目,但它的稀缺性不言而喻。
早在2016年,顾莹的《角落里的生命——生息在地球三极》系列作品就相当震撼,并一举获得2016中国平遥国际摄影大展评审委员会大奖。顾莹用镜头记录了北极熊、南极帝企鹅、青藏高原藏羚羊,这三种分别生活在地球三极物种繁殖的生存现状。
影像既展现了美又展现了生存的残酷。一只小帝企鹅在风雪里艰难地支起翅膀,失去父母庇护的幼崽,拍摄2分钟后,在风雪中离去;迁徙途中被汽车撞伤的藏羚羊,潮湿的眼睛还在诉说生的渴望,但它也在拍摄后的第三天死去;还有茫茫风雪之中的北极熊母子……
在拍摄过程中,看到藏羚羊的眼睛里倒映着她的身影,顾莹心里难过,要不要拍下来?最后她还是举起了镜头,“要让所有的人能看到它临死前那种无助的样子,希望今后不管是青藏高原,还是在我们的城市里面,我们开车的时候,假如看到有动物过马路,我们应该就像对待人一样,让一让它们。因为它也是一个生命。”
顾莹出身于空军家庭,对蓝天有着骨子里的向往。小时候跟随部队驻扎在大山里,敞篷军车接送孩子们上下学,顾莹喜欢站在汽车的尾部,享受山风吹拂和山间美景,也锻炼了胆子大,热爱自然的性格。
在六年滑翔伞运动生涯中,顾莹成为“第一位创造了中国女子滑翔伞点对点直线越野百公里纪录者”“唯一驾驭滑翔伞两次降落明斯克航母上的飞行员”。荣誉的背后,是一次又一次定点或越野飞行中时常会遭遇的不定气流,也是每一次落地又起飞的艰苦训练。
2009年,备战世界杯集训的最后一天,一次失速坠落,让顾莹的第二节腰椎骨折,她不得不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对于重回蓝天,医生说,暂停飞行两年,因为飞滑翔伞要背20公斤重的伞包,她的腰真的受不住。
身体恢复后,顾莹和一帮热爱摄影的朋友们去观鸟散心,恰好当时是濒危动物黑脸琵鹭来深圳越冬的时间,她用朋友的相机拍下了一张黑脸琵鹭起飞瞬间的照片,那一刻,她觉得自己随着振翅的鸟儿重回蓝天。于是从那一天起,她开始拍摄全世界的鸟类。
2011年9月,顾莹义无反顾地开始了一个人的旅程。她驾驶越野车独闯西藏两月有余,为了拍摄稀有的高原特有鸟种红胸角雉、棕尾虹雉等珍禽,在高海拔的深山里独自守候了几个星期。每天夜晚借宿寺庙,凌晨三点开始一个人负重爬山,整天静静守候在丛林、崖壁间,克服高原反应、饥渴与寒冷,一天中只有到晚上才吃上一包方便面,终于如愿以偿地拍到了极其难得一见的红胸角雉。
青藏高原有它的特殊性,高海拔无人区,用顾莹的话来说,“不是在那里执着坚守的话根本坚持不下来”。
顾莹踏遍了世界七大洲、四大洋及中国33个省、直辖市、自治区和特区,拍摄1000余种鸟类,其珍稀鸟类作品被收录进世界权威鸟类全书《世界鸟类手册》(HBW)。
2022年,顾莹团队参与了大型纪录片《我住江之头》的纯野生动物的第一集和第二集人与自然内容,这个项目获得了2022年中央宣传部“五个一工程奖”。
“我就是这样的性格,做一件事,要么不做,要做就把它做好。其实飞伞的劲儿和拍摄的状态是一样的,都是需要极致的精神。”顾莹说。
从拍鸟到拍所有的野生动物,顾莹拍摄的内容越来越受到关注,可是在她的心里,受到业界的广泛认可还远远不够,她经常看BBC的自然纪录片,立志做世界顶尖的自然纪录片才是她的目标。
澎湃新闻:之前看过一个关于藏狐的纪录片,听导演聊起过青藏高原的拍摄难度。
顾莹:藏狐是青藏高原相对好拍的动物,已经被大家拍过很多遍了。相对难拍的是雪豹,雪豹现在受关注度很高,大家都竭尽所能去拍,所以现在雪豹的影像也比以前多了。光是拍到雪豹并不难,要讲好雪豹的故事才重要,当然好的影像也很重要。
雪豹也是我们主要拍摄的对象,我们有非常多雪豹的内容,很多素材是非常稀有的。雪豹的行为最难拍的就是它的捕食,全世界拍到雪豹成功捕食的屈指可数,想拍雪豹去好多次见不着都是很正常的。
顾莹:它捕食时是很隐蔽的,你根本找不到它,捕食的整个过程速度又非常快,真的需要运气。其次,也很需要技术。在它瞬间奔跑时,还要追焦追到位,它跑的时候前面还要没有任何遮挡物,你想,羊快速跑,很有可能从一个悬崖掉到下面一个悬崖,范围又非常大,有很多不确定性。不过我们很幸运,已经拍到两次捕食了,而且我们拍到雪豹捕食的这个过程又非常有故事性。
比如,刚开始它失败了,又想办法去捕别的,甚至去捕食家牦牛,牦牛都是一群的,牦牛们就团结起来把它给赶跑了,它又再次失败,只能再去想办法,因为要生存。野生动物的生存是很艰难的,它每天都经历各种失败。我们会在这个项目中匹配故事,我们有丰富的素材量,我们现在青藏高原动物的素材量已经超过1000个TB。
顾莹:长期在那里拍的人并不多,几个人,因为拍摄野生动物,受外在环境的影响,不能人多,靠的是长时间蹲守。
顾莹:对,那是之前我在可可西里拍摄的时候。因为拍藏羚羊又不一样了,拍它是要完全把自己藏起来才有可能拍好,它的天敌,比如棕熊,嗅觉灵敏,闻到味道过来了就会非常危险,所以不能吃有味道的食物。藏羚羊感觉不到你的存在才能完全放松,溜达到你跟前,不然的话,你一点点动静它就跑得很远。不像拍雪豹,它只有两个状态,要么不搭理你,要么嫌你烦就走了,一般不会袭击人。
顾莹:有啊,藏棕熊。每年棕熊都会有吃人的事件,棕熊一个巴掌就把你的脸打没了。
我当时倒没有被它袭击到跟前,就是追着我跑,我看它追过来了你说我能不跑么?但我是摄影师,又不愿意把自己的家伙事儿给丢了,我要不拿摄影机我不就拍不成了吗?我还扛着设备跑,我当时就觉得我不能不拍,看着它追心里又慌又害怕,啪就摔地上了,摔地下我不就动不了了,它还在往前追,我们最近也就几米的距离......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那一次其实是我的问题,站在了它的领地里,它生气了来袭击我,野生动物正常情况下都不太会主动攻击人,只有它觉得有威胁才会攻击人。
顾莹:肯定有专家团队,全程当中我们有任何的科学上的疑问都会找专家。说实话,有的研究雪豹的专家也很难见到雪豹。因此,这些片段拿回来,专家也很兴奋,我们拍到的很多行为,专家都没听说过。比如说我们拍过雪豹上树,爬树的事儿金钱豹应该会干,那时候没听过雪豹会爬树的,我们拍到过,而且是雪豹妈妈教小雪豹练习爬树。
顾莹:我们主要拍这个地域的重要物种,也必须拍生物多样性,你要讲述的是一个生态系统,永无止境。我们现在已经拍过5个国家公园,其中4个在青海,还有1个是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也是5个已经公布的国家公园之一。央视九套在2023年岁末播出的《中国海南·雨林秘境》的第二集《万物共生》就是我们联合制作的,这是首次在纪录片中长篇讲述了全世界仅有37只的海南长臂猿的生存故事,物种非常珍稀,影像非常珍贵,获得了业界的广泛赞誉。
我们新的国家公园项目,大部分内容都已经拍完了,也会边拍边剪。我们拥有海量的素材库,可以打造出不同的主题,《国家公园奇迹》只是我们现在做的其中的一个方案,但这个方案确实是一个非常大的课题。我们来纪录片节,只是想告诉大家我们有能力拍这个,目前的素材完全匹配,我们有好几个文案,可以按物种走,也可以按生态系统走,也可以按地域走,最后与合作方一起选定最终的方案。内容是没问题的,只是要看怎么去讲故事,用什么角度去讲会更有吸引力,我是导演,我们是一个顶尖的摄制团队。
澎湃新闻:现在纪录片逐渐重视声音效果,可能拍动物的时候,音效不是收得很好,都是需要重新拟音。
顾莹:对,比如动物走路的声音都是可以拟音的,但非常独特的、比如动物的叫声,最好就是实录,这些我们拍的时候都会注意的。像雪豹的叫声,就像人一样,高兴时开心笑,伤心时会哭,声音不可能一样,不同的行为是不同的叫声,都要去录的。
大家其实是有一些误会。网上曾经有一个出圈的雪豹叫,大家就认定雪豹只能喵喵叫,真不是这样子,喵喵叫只是它某个行为的时候的叫声,但大众看了一个网红视频,就认定雪豹这么凶猛的动物,原来是喵喵叫。我当时在某平台发过我们拍到的雪豹吼叫,就被质疑后期拟音出错,其实是有些人有误区。你说动物求偶的声音和警告你的声音会是一样的吗?所以,才更需要我们一线拍摄者不断地去补充这种真实的材料。
顾莹:其实也不是特别稀缺,我们常年在一线拍得太多了,但我们宣传做得少,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顾得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天天忙着宣传,拍摄自然时间就少了,所以我们现在会尝试多做一些宣传,能够让大众知道更多的真正科学前沿性的东西。也会根据播出平台的不同去对应合适的内容,国内外观众不一样,网络观众和电视观众也不一样,受众不同,你必须要拿出不同风格的东西给观众看。
当然,你最终表现的还是一个普世价值,首先科学性不能错,其次故事性得好,这个故事最终能引起观众的一个共情,他能从动物的身上感觉到,看得有点像他自己的事儿,比如说看到狼哺育孩子,会想起母子之情。
动物的生存百态,不仅仅是它们萌的一面,也有坚强挑战的一面,戏剧冲突必须得有,其实你本身在拍的时候就会有。比如我拍过的狐狸偷鸟蛋,鸟妈妈也会去反抗。再比如,狼去抓小羊,你会看到羊妈妈远远看着很无奈,但下一秒,狼吃完以后回到自己的窝里去反刍喂养自己的小狼,那个时候你才意识到,狼也是个母亲,所以自然界不存在谁是坏的谁是好的,都是为了活下去。
顾莹:除非是人为干涉的,像因为人类的原因造成的伤害,比如说藏羚羊过马路被车撞了,那肯定是要救助的。如果正常情况下,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自然发生的,一般还是顺其自然。
顾莹:年轻人不是不能吃苦,只是可能还没有热爱到那种程度。做这件事情是不挣钱的。年轻人还在一个拼搏的阶段,生存压力也很大,需要养活自己。太年轻去做,会需要他没有生存压力又很热爱,如果不是热爱到忘我的程度的话,老实讲,一直走下去也挺难的,各种原因就中途放弃了,因为你如果用这个劲儿去做其他事情,经济回报可能都会比这个多。
所以说和年轻不年轻没关系,跟人本身的状态有关系。我团队里的每个人,都是和我一样的,都是从心底里极度热爱这件事,状态是本身就有的,不是强加给他的,所以我们才能走到了一起。另外一点,自然类的内容毕竟还是属于小众题材,做的人确实比较少。
顾莹:体量还是少,不像其它类型那么多,所以出了一部优秀的片子就会很明显。大型的自然类纪录片要投入比较多的钱,可能顶上其它片子好几部,耗费的时间又长,还有就是播出渠道的问题,可能我们青藏题材的内容,在国外比国内会更受欢迎,因为物以稀为贵。
顾莹:慧婷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一部自然电影的制片人,这部电影也是与青藏高原相关的,第一版已经剪完了,名字还没有最后确定,会上院线。
顾莹:最难的就是融资。2023年可能会更难一些。当然这并不能打断我们的拍摄,疫情三年我们都没停过,一直在拍,所以才会有这么多内容。
顾莹:对,只能往前走,不可能停下来了,这么多东西一定要做出来,而且我坚信我们的内容一定会很优秀,我很坚信这一点,只是要找到和我一样坚信的人。说实话,就算没有融资,我们也会做出来的,可能换一个逻辑,内容还是这些内容,我们有一个宝库,可以做多元化的东西。我们之前在某网络平台做了一年,100多万粉丝,也就发了100条,因为忙着做纪录片,团队停更了大半年了,2024年等我手上忙完这些事以后,还会接着做。
顾莹:社会的影响力其实挺大的,但是人应该知道怎么去安排自己的生活,很多事情做与不做,不是因为你不了解,而是你了解了没去做,那才是你的选择。我们拍的影像不能在我的硬盘里放着,它值得让大家都看到,这样做也是宣传保护自然,对吧?肯定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顾莹: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不可能不变,所有东西都在变化,我们自己都变老了,对不对?这不是很正常?有人也会问拍不到了是不是说明这个物种少了,也不一定。还是看更科学的调研,反过来,拍的影像多了,就说它数量多了也未必,肯定有很多变化,比如说冰川现在面积越来越小……
顾莹:现在已经不需要我扛摄像机跑了,都有助手了,当然某些突发情况下也会自己来。所以我现在会培养更多的人来加入,我今后更多的职责可能不一定非得在一线拍。因为有了这方面的人才,大家强强合作就可以了,专业的事情一定要给专业的人干。
应该不会再转行了,这个《国家公园奇迹》不知道要做多少年......任何一个行业的人都是有自己的天赋的,他的能力会带有一种倾向性,不可能在所有领域都好,我承认也有全能选手,但这样的人肯定也是要在一个领域深耕多年才有可能优秀。在这个领域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一个人的一辈子能有多长?能做多少事情?我觉得幸福就在于,你做的这件事情是你喜欢的,这个很重要,喜欢,你才会扎进去,你也愿意为它付出所有,持之以恒地做下去,我相信都会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