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寒月之始至春雨之终，陈漫的个展“龙·雨·田”在上海复兴艺术中心呈现。新展览的三个乐章，让我们感知了陈漫超越摄影师身份的广漠世界，这里有对时代环境本质的记录，亦有对自然的敬畏与拥抱。

　　2003年以来，陈漫就以其独特的艺术视觉，融合了先锋的国际化视觉语言与东方美学基因，形成了一种独到的标志性艺术风格，不断受人瞩目。在CNN的报道中，她被誉为“改变了世界观看中国的方式”的摄影师。

　　而这次展览展现的龙与狮主题的水墨绘画作品，使更多观众能够近距离欣赏东方历史与美学的普世之美，也了解到她除经典的摄影作品之外，尚不被人了解的绘画艺术语言。原来她在摄影与绘画创作中一直没有停歇构筑两者之间的关联。

　　我们在一个午后，拨通了陈漫的电话，试图洞悉这位艺术家的内心世界。电话的另一端，率性而有力的声音流淌出来，以一种醉人的温度，填满了我们的想象。

　　新展“龙雨田”（Dynamic Balance）是她对水的极致阐释。她通过绘画、摄影、影像和装置将接地气的“田”和形而上的“龙”贯穿始终，而雨水成为纽带，穿针引线，构建出一个辩证的景观和能量场。

　　“水愿意经历一切。”陈漫说道，她希望通过这些作品告诉年轻人，成为水，去大胆地经历。

　　这场展览不仅是陈漫对“动态平衡”的宇宙观与艺术观的诠释，更是她从不可复制的职业生涯中所获得的独特视角、感受和创作冲动的展现。

　　在陈漫的“记忆砖”系列中，她定格了自己与拍摄对象讨论人生哲学的过程，当被问到为何选择用冰砖来呈现这样的视觉效果时，陈漫解释道：“拍人物最重要的不是长相、美貌，而是他所有的经历和内心的记忆。” 因此她给予记忆极高的价值，用冰块象征性地把这些故事“封存”起来。

　　其实在做摄影之前，画画才是陈漫的主流专业。她的父亲是她与“龙”结缘的契机。“我的父亲就是龙年生的，他的名字中有个龙字。他是那个年代的美术生，他以前常拿着一把平头刷，给北京胡同的小卖部写美术字，也会给广告公司画大型广告牌，他就像那个年代的平面设计师。”连让她记忆犹新的幼时绘画获奖经历同样与舞龙的主题息息相关。这些烙印在心底的印记使“龙”一直成为她的创作符号。

　　在陈漫之前的作品中，拍摄维多利亚·贝克汉姆是最为印象深刻的。那是她第一次把“龙”运用到摄影作品里。从小受到本土文化视觉冲击的陈漫，不希望自己的摄影作品和国外的风格一模一样，这种意识促使她在作品中融入中国经典美。“我这次有一个展厅叫‘东西’，并不是方向的东西，也不是简单的东方和西方，而是说把两个看似对冲的能量结合在一起去作为一种表达。”陈漫如是说。

　　在谈及创作中的“双龙”概念时，对冲的能量被反复提及。她说：“我们都对‘二龙戏珠’这个图腾很熟悉，但直到我画的时候，我才真正理解，原来二龙盘旋上升， 如同我们人的DNA在追逐那一个球。”而人生也是游戏一场，图腾仿佛在鼓励我们大胆去经历人生这场游戏。这种源自中国古代哲学的智慧得以传承，让人觉得温暖。

　　对于龙年的到来，陈漫坦言自己并没有明确的计划。“我是一个不做计划的人，我就像一滴水：要么像一滴露水在叶子上滚来滚去，不知道最后会去往何方。而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是如何好好对待当下的每一次选择。”她的果敢，无疑是对生活最真实的态度，也是对艺术最真诚的态度。

　　作为国内最负盛名的女摄影师，陈漫执掌的镜头前留下了许多女性的身影。她镜头下的女性虽有千万般种风貌，但万宗归来，不变的是那种“阴阳相宜”“刚柔并济”的分寸感。而陈漫也是国内第一位为女性赋予“中性”特质的女摄影师。

　　譬如多年前她曾为林青霞拍摄的《云来云去》的书籍封面，那是身为演员的林青霞息影多年后再次以作家身份复出的一次亮相。那时的陈漫在网上看到有人评价林青霞“伟大的灵魂都是雌雄同体”。由此，她联想到青霞本人有力量感的中性形象，于是别出心裁地让林青霞换上黑色的极简服装，以利落的短发形象劈开身后黑色的幕布，展示了一个干脆利落、黑白分明的女性形象。

　　陈漫形容那是“将她的酷与美结合”的一次拍摄，在这之后她又陆续拍摄了许多女性。不过同中见异，异中见同，她镜头下的女性总呈现出一种“平衡”的美感。不仅是将形象中的男性特质与女性特质均衡得恰到好处，陈漫还细心捕捉着被拍摄者的性格与外形上的冲突，并且将这样的对立点以美的形式再次表达出来。

　　摄影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认为是男性独有的创作工具，而摄影作品也因此被认为有性别之分。作为行业内少数者的女性摄影师们天然地面对着她们的窘境：主流电影和视觉文化固有的男性视角将女性形象放置在“被观看者”的位置，女性观众无法与之共情，女性角色也缺乏主体性与个性。而陈漫轻飘飘地化解了性别带来的困境，并且一招一式全出于天然。“性别”对于她来说，就像她画下的《双龙图》，似阴阳两极。性别为创作带来的不同视角就像是动态平衡中不断对立又不断稳定的两个磁极，好与坏，黑与白，阴与阳，都只是宏大的现象中渺小的一环。

　　这样的她，带来了她眼中的一个个女性。譬如一身快意恩仇的林青霞，亦正亦邪；已到知天命年纪的刘晓庆，阴阳相宜；还有“侠女”杨紫琼，外阳内阴，可刚亦可柔。尽管陈漫一再强调她更在意的是摄影的准确性而非风格，但看到她镜头下这样有力量的女性群像，让人很难不猜想这是否也是她作为女性创作者投射出来的内心形象。

　　毕竟镜头作为照见形象的虚幻之物，一面映射着被拍摄者，一面对应着拍摄者。虚虚实实，也应当作一体而观。

　　当问及“心中的女性形象”，陈漫不出意料地谈论起了“水”。上善若水，水无形无相，无色无味，没有固定的“相”，也因此可以转化为任意形态。水可静流，亦可喷薄；是世间至柔之物，但可以穿透最坚硬的物质。这就像陈漫本人，也像她镜头下的女人们。她们是水，可以化为云和雾，雨落归田，润物慈悲；也可以凝作坚冰，可以奔涌似怒海，战无不胜，无坚不摧。——谈及此，这又回归到了陈漫“动态平衡”的艺术观与宇宙观，一切都在动态中不断地调整和变化着，是平衡，也是博弈。

　　陈漫回忆起她为杨紫琼拍摄封面时，曾灵机一动，让杨紫琼拿着一把冰做成的扇子挡在身前。拍摄前杨紫琼曾告诉陈漫，自己从不畏惧，因为善良是她最大的武器。在中国文化里，“扇”与“善”意义相通，陈漫与杨紫琼又都是文华东方酒店的“fan”，这家以扇为核心意象的东方美学酒店用英文中的“fan”（粉丝）一语双关中文里的“扇子”。带有双重含义的扇子既是武器又是盾牌，就像变幻莫测的水体有不同的形态。

　　于是在这个亦虚亦实的画面里，陈漫最终选择让她以一把扇子作为攻与守的利器，这正像陈漫热爱的中国文化里的至理名言——

　　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曾在《一间自己的房间》里写道：“伟大的灵魂都是雌雄同体”。这位传递着女性觉醒呼声的女作家写过名叫《奥兰多》的小说，主角奥兰多跨越了性别，也经历了人生的种种奇遇，最后逐渐实现了自我的完整。

　　伍尔夫借奥兰多之口，告知大众性别是可以流动的。当被问及“在创作时是否会考虑到不同性别的观看者”，陈漫说：“我没有界定观众是男性还是女性，我想男性的身体里有女性的部分存在，女性的身体里也有男性的部分。”跨越百年，这两位女性创作者共同讲述了跨越性别的创作观念。

　　如水一般，与性别一起流动、漫游、变幻着的，还有陈漫的艺术观。她在艺术展“龙·雨·田”中阐述着她的创作理念：“龙、⾬、⽥，是宇宙的三个乐章，⽣命的三重声部，也皆为⽔的喻体。”双龙在乾坤漫游中达到动态平衡；雨润泽万物，也可变幻为万物；田指代“记忆的田地”，因为当时间与意识在平衡中融化时，只有人凝固下来的记忆可以永久留存。男性或女性，阴与阳，刚与柔，黑与白，凡此种种，皆是不动声色的动态平衡。

　　以动态的平衡，应对万千世界变化的实相。就像陈漫所说：“成为水，水愿意经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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