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匹名叫憨子的小马,是中国罕见的骨折后没有安乐死,并成功畸形愈合痊愈的温血马。
骨折,足以让马致命。马属于奇蹄目动物(脚趾为奇数),当它们奔跑的时候,力量集中在蹄骨上,并由蹄叶分散蹄骨下戳的压力。当一条腿骨折后,其他三条腿就要多承受三分之一的重量,也会给马蹄多施加三分之一的压强。如不小心,蹄骨很容易刺穿蹄壁,直接插入蹄叶,引发蹄叶炎。
因为蹄叶炎不可逆,一旦患病,马主人只能防止进一步恶化,并没有其它解决办法。这既是对马匹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也意味着一匹马竞技生涯的终结。
所以在国外,马匹骨折后,有条件的主人会马上找一位优秀的马兽医为其进行手术。但手术也并非一劳永逸。2006年,一位赛马比赛的冠军马因为比赛时起步失误,右腿发生了20多处骨折。在被安排了一场大型手术后,它的身体内插入了27个销钉和一块不锈钢板,情况也有所好转。但在术后的一个月,这匹马的其他三只脚先后出现了蹄叶炎的症状。最终,主人还是不得不将它安乐死。
而在国内,由于马术业尚未发展完全,医疗资源的匮乏,马匹骨折后都鲜有机会进行手术治疗。而保守治疗对于主人和马来说,也是一个漫长且未知的过程。所以出于经济成本、时间成本,以及人道主义的考量,大多选择将马安乐死处置。
2022年末,憨子骨折后,它的主人张敬宜不惜花费20万,并用半年的时间,陪着憨子渡过了制动期与康复期。尽管有人说,憨子畸形愈合后,不能参加马术、赛马等竞技类运动,已经没有经济价值了。但在张敬宜看来,憨子也有本该属于它的生命价值。
这是一个关于生命力的故事,也是资源匮乏情况下,不断争取资源、寻求解决路径的故事。
那是2022年12月28日。在此之前的一个月,北京体育大学的马场因为疫情被封了,几十匹马一直呆在马房里,没有再外出活动。这也让它们在刚解封后的第一次外出,就撒了欢地往外面跑,兴奋地尥蹶子。或许是因为不适应,好几匹马都没控制好力度,把腿戳到北京冬天硬邦邦的地上,接着就不敢着地了。
憨子就是其中一匹。张敬宜见状赶紧用手机录了个憨子走路的视频,发给认识的兽医,对方告诉她,“憨子可能骨折了”。
憨子是在3岁时被她花10万块买下来的。2020年3月,张敬宜来到马场,想要自己购买一匹马。马场的教练给她推荐了一匹毛色罕见的“棕不溜秋的白马”,她被教练忽悠着买回家,才知道这是一匹什么都不会的马。
张敬宜的马友们一开始都瞧不上憨子。第一次见到憨子时,他们说憨子长得像驴,觉得它长得丑,只有1.65m,还营养不良,也听不懂指令,什么都不会。印象最深的是,它喜欢四仰八叉地睡觉,但每次它都会把腿卡在门上,翻不得动不得,只能等等路过的马友、教练们拿着袋子帮它把腿拎回来,有人说它“大哥你也太憨了”,“憨子”的名字就是这么取来的。
憨子的性格也是憨憨的。作为一匹小公马,憨子却不爱闹,不会只要有人上马后就兴奋地尥蹶子或是带人满场乱跑。情绪一直非常稳定,温顺得像匹小母马。
憨子陪着张敬宜走过了一段很黑暗的时刻。刚把憨子接回家的时候,张敬宜刚生完孩子,身份的变动使她的心理状态并不好,而憨子的出现,刚好满足了她从小就希望能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的梦想。
那段时间,张敬宜每天都窝在马场里,“当你处在逃避社会状态的时候,有一个马能支撑你,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当她从零开始,带着憨子一起打圈,一起跨障碍,每次看到憨子有了一点进步,张敬宜就会有一种“教出了一个学习很好的孩子的成就感。”而憨子也总会像个孩子一样和张敬宜互动,比如在黑夜中把自己的头贴到张敬宜身上,或是只吃张敬宜手里的粮。
两年之间,日复一日的投喂与训练中,憨子从1.65m长到了1.72m,学会了发力,学会了听指令,学会了控制步速,还学会了跳障碍。
这里需要科普的是,骨折是一个可以让马致命的问题。马的四肢非常脆弱,一只腿受到了创伤,其他三只马蹄的压力便会增加,导致蹄叶炎的出现,而蹄叶炎所引起的瘙痒和疼痛,对马的生理和心理都会造成非常大的折磨。另一方面是,就算能有机会给马做骨折手术,马也需要像人一样打上石膏、严格制动,甚至不能躺着上厕所。这对于喜静好动的马来说是一件非常煎熬的事情,甚至还会因为被绑住身体,束缚了活动而感觉恐惧不安,产生自残行为。
而对于马主人来说,无论是保守治疗还是手术治疗,价格都不菲,还要搭上很多时间和精力。所以当马骨折后,很多主人的第一选择都是将其安乐死。但张敬宜不愿意。她的诉求只有一个,“只要憨子活着就行”。
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国内的马术还是一项小众运动,马匹的医疗资源也是肉眼可见的稀缺。
憨子骨折后,张敬宜也联系过之前认识的马兽医,但他们大多只能治疗些发烧、清创等基本问题。骨折却无计可施。
张敬宜只能按照给人治疗骨折的办法,找医生上门拍了片子,打了石膏,医生说石膏可以让憨子撑个7、8天。而这7、8天的时间,便成了治疗憨子的关键时间。
好在张敬宜还有着天然的人脉优势——她出身兽医世家,爸爸是国内第一批去的兽医,哥哥是小动物骨科的医生,自己之前也做过野生动物摄影师。她又打探了一圈国内的知名兽医、动物园朋友以及野生动物保护区的从业者们,“大型动物骨折后该如何救治?”
可马的治疗和其他动物总归是不同的。除了体重上的差异,这背后存在着很多不确定因素,比如马会不会进桩子,会不会使用吊带,会不会兴奋,会不会出现肠胃问题等等。所以朋友们能做的,只是根据自己过往的经验,建议张敬宜把憨子吊起来。
国内的兽医没有办法,那国外的马兽医呢?国外的马术事业比国内的更繁荣,能给马做手术的兽医也更多。张敬宜在Instagram上联系几位委国外的兽医,她们要么就是没有时间,要么就是没有签证,要么就是没办法收费,“一匹马100万欧,他能收10%的手续费,你这个(10万块的马)咋收?”
语言上的不互通,也是一大难题。国外兽医说的那些专业医学术语,什么胫骨、趾骨,甚至是远端趾骨,张敬宜连中文都听不懂,更别说英文了。她只能翻阅国外的文献,对照着中文去看国外的的处理办法。
也有医生能不惧万难地飞到中国,但问题又来了——国内的马场并不是无菌环境,全国唯一适合马做手术的地方在江苏的一家商业医院。而憨子的腿并不能支撑它去到江苏。
随着时间的流逝,憨子也越来越痛苦。可还是没有医生可以给憨子制定一个治疗方案。毕竟自己之前治疗小动物的纪录是完美的,没把握治好的事谁也不敢赌。有人建议张敬宜不要再继续治疗了,张敬宜也逐渐没了希望,她找好了安乐机构,订好了憨子安乐的日子。又联系了生物机构,打算提取些憨子的,等以后再配一只小马。
但在憨子即将安乐的前一天,张敬宜接到了哥哥的电话,他让张敬宜先别急着安乐,给憨子一个机会,“我们可以试一下。”在哥哥看来,既然妹妹有足够的经济条件,那这条生命,能治就治。哥哥又联系到了一位曾经救助过一匹骨折的小型马的兽医,三个人拉了一个群,共同商量憨子的保守治疗方案。
“大家试一试吧”,张敬宜在群里这么说,“我的诉求就是治,(憨子)起码要活着。”
按照哥哥最初的想法,他本打算给憨子做一个托马斯支架,这是一款用来固定小动物骨折患肢的护具,也是在兽医外科手术中常用的固定方式。
可国内并没有可以让憨子这么大体积的动物可以使用的托马斯支架。张敬宜只能退而求其次,自己买材料回来DIY。她在网上找到了网友分享的托马斯图纸,又上网买了钢板和钢棍,找了一位认识的焊工大叔按照憨子的体型定制了一个托马斯支架。憨子伤的是右前蹄,可托马斯支架往往适用于后蹄,且憨子的体重实在太过庞大,差不多有1000斤,在国内完全找不到合适的材料能够支撑住憨子的重量。
这条路堵死了。那就要新的路来突破,否则等到72小时的紧急疼痛期过去,憨子对痛感的感知逐渐降低,一旦拿伤腿站在地上,骨头就会被压缩,骨痂也很难长上。
哥哥又想了个法子——把憨子的身子吊起来,既能控制它的伤腿别着地,也能减轻其他腿的支撑重量。而且这方法有个得天独厚的条件,憨子的治疗场所是在北京体育大学的马场治疗室,这里之前是现代五项的训练中心,里面有一套榫卯结构的木头桩子。虽然很多年都没被使用,但高度足够,还有锁链,刚好适合憨子。
在国外,在马骨折后,医生多会使用吊马兜这种专业的支撑工具,让它们可以站着养伤。可这一工具并没有在国内广泛使用。张敬宜只能去外网以“马 骨折”为关键词,搜索那些兽医和骑手们分享的经验帖,再把他们分享的照片截图发给国内的兽医,问他们“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有些医生用网兜吊马,张敬宜就买了7、8个回家,结果发现人家用的网兜都有弹簧绳,自己买回来的网兜又硬又没弹性。
最后,张敬宜买了两条消防水管,找裁缝把它们从中间缝在一起,尺寸刚好与憨子匹配,能兜住它的肚子。
憨子很聪明。很快就适应了被吊起来感觉,一下子就学会了把自己的重量全都落在带子上,并学会了在带子上荡秋千。
可谁都没注意到的是,憨子的体重实在太重,三周吊下来,憨子的肚子、胳膊肘全都磨烂了,带子边缘那圈皮肤也患上了褥疮。
张敬宜给憨子买了个硅胶垫,垫在带子边缘的地方。直到一个朋友告诉张敬宜说憨子的伤口已经腐烂了,里面的肉也全都发脓了,张敬宜才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磨破了皮,需要赶紧给憨子清理掉腐肉和脓肿。
张敬宜又找来了自己同为兽医的姐夫,他有给小动物做手术的经验,但从未处理过大动物的伤口,姐夫懵了,不知道该给憨子打多少剂量的麻药,不知道该呲多少生理盐水。憨子也因为疼痛,一直紧绷着肌肉,腿开始乱踹,只给猫猫狗狗做过清创的姐夫哪见过这场面,迟迟不敢下手,最终还是一位马场的教练把麻药的针扎进了憨子的脖子里。
张敬宜当然也心疼。但就算过程再痛苦,她也要让憨子把骨痂长上。因为骨痂的自我修复是有时间限制的,如果4个月之后,憨子的骨痂还没长上,断掉的两块骨头之间就会长肉,憨子的治疗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不怕它畸形愈合,我怕的是它的骨头长不上。”
憨子又这么吊了一周,好消息是X光显示憨子的骨痂长出来了,但效果并不尽如人意。医生告诉张敬宜,如果骨头一直位移,骨痂不能在一个月内长到30-50%,憨子就没有机会了。
最终,张敬宜一狠心,把憨子那条伤腿也给拎起来了,让它处于一个完全没办法着地的状态。
尽管憨子性格温顺,但腿长时间被吊起来站着,肚子下面又被磨破了,憨子也会耍小脾气。有时候,张敬宜举着水桶给憨子喂水,憨子喝都不喝。
为了让憨子别那么无聊,每次来看憨子,张敬宜都会给憨子带些马饼干。处在严格制动期,憨子没办法运动,肠胃也就没办法蠕动,很容易出现梗阻,张敬宜就每周去马场给憨子做按摩,拿着筋膜枪打它的肠部肌肉,“拉不出屎比马骨折还要(严重),说死就死。”
越来越多的人也加入了憨子的救助活动里。马场里的其他教练们、张敬宜的骑友们,动不动就来照看憨子,大家也不干啥别的,就是在憨子旁边聊天、跟憨子说话。而住在马棚隔壁兽医室的师傅,也会在半夜一、两点钟起夜,盯着憨子,看它闹没闹,有没有突然卧在地上。
这场爱心接力持续到了2023年的7月,憨子的骨痂完全愈合了,憨子的保守治疗就算结束了。当把憨子身上的消防带全部拆掉,少了支点的憨子已经彻底站不住了,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张敬宜有些害怕,“你不知道它能不能撑住,能不能走路,能不能站住。”
长时间没运动,憨子腿上的肌肉也掉没了。为了帮憨子恢复肌肉力量,那段时间,张敬宜的教练每天都会带着憨子在马场走上十分钟。张敬宜看着打着石膏的憨子一步步往前试探,颤颤巍巍的,总觉得下一秒憨子就要趴在地上了。但这只之前总是懒懒散散,跳个一米高的障碍都要擦边过的马,在康复上却有着从未有过的耐力与坚持。
她把憨子的恢复过程用照片和视频记录下来,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说“感谢你坚持了,感谢我没放弃,感谢所有人的帮助。”
有人夸憨子很棒,有人说感谢张敬宜的坚持,也有人不理解张敬宜为什么花双倍的价格去救一匹10万块买回来的马——几个月下来,材料费加上治疗室的租赁费用,七七八八算下来,张敬宜在憨子身上花了少说有20万。
“不管怎么样,我都觉得能把它救回来这件事挺值的。”张敬宜说,“虽然它现在一无是处,除了吃就是睡,但你也会觉得它是一个特别坚强点小伙子,做了这么多努力,每天能开开心心地或者,那就是一个奇迹。”
今年7月,我在大兴的马场里见到了张敬宜和憨子。肉眼可见的,憨子的腿已经好很多了,可以匀速行走,可以自行站在倾斜的草地上吃草。除了站立时重心大多还是会放在那三只健康的脚上外,看起来和马场的其他马儿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那天天气炎热,憨子患上了皮肤病,张敬宜要在38度的天气下为憨子洗澡、梳毛。她让憨子去桩里,憨子不想去,就直直地站在原地,示意张敬宜自己想回马棚里休息。张敬宜也没办法,说憨子是“恃宠而骄”,打不得也骂不得,“毕竟腿脚不好,我们也不太敢真的打它,所以它有点被宠惯了,它说往东走,我们就往东走。”
在国内,很多人养马更看中马的经济价值,觉得一匹马如果不能参加马术、赛马等竞技类运动就没必要再养了。但在张敬宜看来,马当然也有它的生命价值,“憨子对我来说是家人,也是朋友。”
“我也可以把它治病的钱去买一个更贵的,更好的,但它就不是我原来那匹马了。”张敬宜又一次强调。如果自己没有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救憨子,如果憨子真的死了,她会觉得这是一件特别遗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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